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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凡的世界(第二部)- 路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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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6-23 19:04:42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部 第51章

大署过后,一进入中伏,垂直地悬挂在空中的太阳,几乎不是放射光芒,而是在喷射火焰了。大地上热浪滚滚,一片灼人似的炙热。好在黄土高原有充足的风,这些日子,还不象中部平原那样昼夜都如同扣在闷热的蒸笼里,令人窒息。当然,整个白天,如果你在高原烈日下活动,那多半得晒掉一层皮。只是夜幕一旦扑落,大地上常常会吹起凉爽的清风,使人感到这个季节有多么美好……在这个火一般炎热的季节里,即将在黄原师专毕业的田晓霞,心中也象燃烧着一团火焰。她刚从省报实习回来。她做梦也没有想到,在省报实习期间,报社的总编辑非常看重她的才华和工作精神,决定通过省高等教育局,要分配她去省报当记者,按他们学校的性质,毕业的学生当然应该分配到黄土高原各地中学去当教师。但每年也总有一两名特别出众的学生,以特殊原因被分到了另外的单位。看来田晓霞成了他们这届毕业生中的幸运儿——谁不愿去当一名记者呢?更何况还要进大城市去工作和生活!

不用说,立刻就有许多谣言在学校和毕业生中间传播开来,说晓霞是通过她父亲走“后门”才被分到省报的。平心而论,这的确和田福军无关;因为省报决定要她的时候,并不知道她是黄原地委书记的女儿。

田福军夫妇知道这个消息后,也很为他们的女儿高兴。事到如今,福军才猛然觉得,也许他的晓霞最合适的职业就是记者工作!这孩子思路敏捷,知识面也比她哥晓晨宽一些。另外,她性格泼辣,爱跑动,又不怕吃苦——这些都是搞记者工作所需要的。

实际上,当记者对田晓霞来说,也是她梦麻以求的理想职业!

没想到这个理想就这样变成了现实。命运往往就是如此——有的人事事不顺,有的人一顺百顺!

分配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后,田晓霞愉快得都有点飘飘然了。也许用不了一个月,她就要离开黄原,到省城的报社去报到啦!

那么,她该怎样打发在黄原的这一段日子呢?

她很快想到了孙少平。

是的,她要尽量多些时间和少平在一块。她实习回来后还没顾上去找他。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分到省报去当记者了。

晓霞想起少平的时候,心中就会涌上一种连她自己也急忙弄不清楚的复杂情绪。毫无疑问,在她已有的生活之中,没有一个男人象少平那样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种亲近感。尤其是和他在黄原交往以来,每想到他,心中就会泛起一缕温热的情思。她的确还没有考虑好她和这个人未来的关系会怎样发展。但她感到她在生活中已经不能再失掉这个人。是的,从家庭和社会地位来说,他们的距离很大;可是从心灵方面说,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和自己接近。在我们的生活之中,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人与人心灵的融洽更为珍贵呢?不是家庭、职业、社会地位和其它条件接近的人,相互间心灵就更能接近;而实际上,生活中常有的现象是,两个人尽管其它方面条件殊异,可心灵却往往能接近和相通——她和少平正是这样的。田晓霞决定立刻去找孙少平。

上次实习走前,少平告诉她,南关柴油机厂的活不久就要完工了。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?如果他已经离开了,她又上哪儿去找他呢?

但她又想,有一点是肯定的,他不会离开黄原城。只要他在这个城市里,她就一定要找到他!她在心里调皮地说:哼,孙少平,你插翅难飞!

其实,孙少平眼下仍然还在南关的柴油机厂干活。不过,用不了多少天,这里也就完工了——他现在正熬煎不久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再箍个活干哩……当田晓霞找到这里的时候,少平正在工地上拉水泥板。他光着身子,只穿一件短裤,被太阳晒黑的身子流着肮脏的汗泥道。这副样子站在穿着裙子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晓霞面前,使他感到十分窘迫。他赶忙把那件比身体还脏的汗衫套在身上。

很长一段时间了,他一直没和晓霞见过面。现在她猛然出现在面前,倒使他十分激动。

旁边那些赤身裸体的工匠眼馋地看着他和一个漂亮姑娘说话,都忍不住说出一些酸溜的“黑话”来。象上次一样,少平既有点不好意思,但又感到很骄傲!

晓霞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,先赶快把她分配到省报当记者的事告诉了他。

记者?对孙少平来说,这是记者田晓霞向他报道的第一条新闻——一条让他震惊的新闻!

他那激动的情绪刹那间消失了,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哽咽。是的,她要远走高飞了。他再一次认识到,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,可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永远是那么遥远。

“你能不能请半天假,咱们一块出去玩一玩?”晓霞很快看出她自己的好消息在朋友那里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,于是赶快转了话题。

“行!”孙少平立刻爽快地说。事到如今,他感到他很快就要和晓霞天各一方了,因此也很想再和她在一块呆一段时光。他痛切地感到,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从此将要永远地从他身边流逝。是的,流逝。

“你先在这儿等一下,让我去换换衣服!”他说着就走过去向站场的工头请了假,然后两条腿象抽了筋似地跑回到他住的地方。

他先在楼下水龙头上冲了冲身子,便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,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,就又跑回来了。他没忘记带了二十元钱——他要请晓霞在街上的饭馆吃一顿饭,以庆贺她到省报去当记者……他们在梧桐树和汉槐洒下的浓密荫凉中,相跟着从南关的大街上走过来。

在影剧院附近,满怀激情的孙少平,潇洒地把晓霞带进了黄原最好的一家饭馆。这时候,谁也不会看出来他是个半小时前还满身黑汗的揽工小子。

少平让晓霞坐着,自己跑前跑后,买了四菜一汤,并且提来两瓶青岛啤酒。

晓霞今天象个乖孩子似的坐在凳子上,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走动着的少平。她感到自己的眼窝有点热。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地坐在饭馆里,让一个男人花钱为她买酒买菜。她长大后从来没有感到过心情如此轻松,又如此踏实;就象小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或者伏在爸爸肩背上一样……酒菜齐备以后,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。少平举起啤酒杯,微笑着轻声说:“祝贺你。为你干杯!”

晓霞无言地把她的杯子在少平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,视线有点模糊了……

两个人不象过去那样,见面后立刻互相打开话匣子。此刻,他们都默默地碰杯、喝酒、吃菜,很少开口说话。

这时候,少平想起了高中毕业时,晓霞在原西饭馆请他吃的那顿饭。现在,是他在这里请她吃饭。转眼之间,他们就又踏入了一个人生的新阶段!晓霞将再一次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生活领域——对她来说,这是很正常的,也是他所希望的。不过,这一切仍然使他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的滋味。他自己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?还顾说未来呢!过几天,他就不知该再到何处去落脚。

正如俗话所说:人比人,活不成。

但无论怎样,他还是高兴今天能用他自己劳动赚来的钱,在这里请晓霞吃一顿饭。哪怕他今生一世暗淡无光,可他在自己生命的历程中,仍然还有值得骄傲和怀恋的东西啊!而不至于象一些可怜的乡下人,老了的时候,坐在冬日里冰凉的土炕上,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是自己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……

吃完饭后,晓霞提议他们去上古塔山。这也正好是孙少平所想的!

于是,两个人出了饭馆,兴致勃勃地过了小南河上的水泥桥,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土路,攀上了高高的古塔山。

立在古塔旁的边畔上,烈日烤晒下的黄原城便一览无余了。从高处观望,街道、房屋和人的比例都已经缩小,象小人国似的。黄原河与小南河如同一粗一细两条银练,闪着耀眼的光辉在老桥附近缠绕在一起,然后到东头飞机场前面拐过一个大弯,就在远方的山峦峡谷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。尽管烈日炎炎,但看见大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——尤其是东关大桥附近,忙碌的人群如同暴风雨前搬家的蚁群一般纷乱……

少平和晓霞只在塔下立了一会,两个人便不言不语向山后的树林中走去。他们一前一后只管向树林深处走;似乎他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明确的去处——实际上,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他们导向一个更为静谧的地方。

他们穿过大片低矮的杏树林,来到古塔后面的一个小山湾里。

嘈杂喧闹的市声马上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。四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,只听见一两声小鸟的啁啾。

这是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来的小土圪崂,长满了茂密的青草;草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——红、黄、蓝、紫,一片五彩缤纷。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。这地方只长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,碗口般粗,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。

少平和晓霞走过去,先后坐在树荫下。两个青年的心在狂跳着,脸都红腾腾的。他们大概意识到,此时此刻,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。

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们仍然都没有说话。

太安静了!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。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,杜梨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。由于这里地势较高,透过密密的杏树林,可以隐隐地了见九级古塔塔尖上的金属避雷针,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。

晓霞顺手在草丛中摘下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,举在眼前微笑着细细瞅着,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景致,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。少平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,一动不动地望着东川空荡荡的飞机场。

“终于毕业了……”晓霞“终于”开口说,“他正坐在教室里,突然有个女同学在门口叫他出来一下……”“女同学?叫他?谁?”少平敏感而惊奇转过头,对晓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。

晓霞仍然微笑着,不看他,只瞅着那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,继续说:“是的,是一位女同学叫他出来一下。他出来了。那女同学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,对他说:‘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:十年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!’”

“我敢肯定,你要给我说你的事了。那个女的就叫田晓霞吧?”少平脸涨得通红,插嘴说。

晓霞仍然不理他,只管说她的。

“……那女的说完后,男的问她:‘为什么要见面?’女的说:‘因为我想知道那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子。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喜欢你……’”

“你原来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么一件事?”少平忍不住又打断晓霞的话。

“男的问那女的:‘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说呢?’女的说:‘说了又有什么意义?你那么喜欢尼娜!’”晓霞继续说她的。

“我不愿听你们的三角恋爱故事!”少平叫道。“……那男的帐然若失地问道:‘那咱们什么时候,在什么地点见面呢?’‘十年以后,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在大剧院那排圆柱正中间的通道里。’”

“不过,黄原剧院那排柱子是方的。十年后大概会变成圆的?”少平的话里含着一种酸味的讽刺。他接着便沉默下来,任凭晓霞去说她的罗曼谛克故事。

“……‘要是那儿的圆柱是单数怎么办?’男的问。‘那儿有八根圆柱……’女的说,‘如果我的外貌变化很大,你就凭我那时候的照片来辩认我吧。’”

“‘好吧,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人士了,反正我准是乘我的小轿车来……’”

“‘那才好呢,到寻时你就带着我在全城兜风。’”“……就这样,他们分别了。岁月流逝。后来发生了战争……”

“战争?”孙少平看着如痴如醉的田晓霞,惊讶地问。他越来越被她说糊涂了!

“是的,战争,战争开始了她从大学辍学进了航校。以后她牺牲了。当年她所爱的那位男同学在军医院住院期间,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授于空军少校鲁勉采娃以苏联英雄的称号……”

“噢!你这家伙……你原来说的是一个苏联故事!”孙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

“可是,这个故事并没有完。”晓霞仍然瞅着手里的打碗碗花,脸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。

“……‘生活不断向前’,作者这样写道,‘有时候我会蓦然想到我们俩的约会。快到约会期限的那几天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,仿佛过去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在为这次会面作准备……’”

“后来呢?”少平轻声问。

“后来,他在当年约定的那一天终于如期来到那个大剧院前。他向卖花姑娘买了一束铃兰。朝大剧院圆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。圆柱确实是八根……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,然后把那束铃兰送给一个脚穿球鞋,身材纤瘦的灰眼睛姑娘,就驱车回去了……

“作者后来这样抒发了自己的感情:‘……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,好让我回顾自己,回顾失去的年华,缅怀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……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,它轻易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乐和幸福!’”

“这是一本什么书?在哪里?让我看一看!”少平从草地上跳起来,对田晓霞喊道。

晓霞也站起来,用手绢把眼角的两颗泪珠揩掉,从尼龙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《苏联文艺》,说:“就在这上面。名字叫《热尼亚·鲁勉采娃》,作者是尤里·纳吉宾。

少平走过去,先没有接书,立在晓霞面前,浑身微微地抖着。

晓霞抬起头来,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。

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,把她紧紧地抱住了!她头埋地他胸前,深情地说:“两年以后,就在今天,这同一个时刻,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,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,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……”

“一定。”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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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6-23 19:05:09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部 第52章

接近傍晚的时候,孙少平和田晓霞才从古塔山上走下来。

他们在小南河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,就有点依依不舍地分手了。晓霞回了地委自己家;少平看时间还早,想到东关金波那里坐一坐。

现在,孙少平沿着小南河边的马路,怀着激动的心情,向东关大桥那里走去。

一时三刻,城市的四面八方就成了灯火的世界。不知又来了什么重要人物,九级古塔上的彩色灯串也亮了,象半空中蓦地出现了一座琼山仙阁,景象壮丽而辉煌。

少平一身转快,迈着矫健的脚步走着。暑气消失了,凉爽的晚风从河道里吹过来,撩乱了他一头浓密的黑发。黄原河和小南河流泻着灯火,闪烁着金银般的光辉。

直到现在,少平还难以相信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!

他第一次拥抱了一个姑娘,并且亲吻了她。他饱饮了爱的甘露。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绚丽的光彩。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。幸福!从此以后,他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,他都可以自豪地说:我没有白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!

他时而急匆匆地走着,时而又放慢脚步,让那颗欢蹦乱跳的心稍许平静一些。前面不远处就是大街,那里人声沸腾一片纷扰。人们!你们知道吗?知道这城市有个揽工汉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恋爱吗?你们也许没人会相信有这样的事;这样的事只能出现在童话里。可这是真的!

此刻,我为什么要去找金波?是要告诉他这件事?是啊,多么想给朋友说一说,好让他来分享我的幸福!分享,这个字眼用得不恰当……扯到哪儿去啦!

是的,我当然会把这事告诉金波的,但不应该是现在。正如他和那位藏族姑娘恋爱一样,秘密最好过一段时间再给朋友倾吐。爱情啊,无论是橄榄还是黄莲,得先自己一个人嚼一嚼!

既然不是去给金波说这事,现在就不应该去他那里——此刻最好一个人慢慢地回味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切……现在,孙少平发现他已经走到东关大桥的人群里了。

他猛地停住脚步,不由向人行道旁边那个低矮的砖墙瞥了一眼。

一股冰凉从后脑勺沿着脊背传遍了全身。他顿时象重感冒退过烧似的清醒而软弱无力。刚刚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似乎遥远了,而现实却又这么近地出现在眼前!

他的两条腿自动走到那个砖墙下。他初来黄原之时,就是在这地方落下脚,开始等待包工头来买他的力气。以后他又不止一次来到这地方。

他弯下腰,不由用粗糙得象石板一样的手掌,在那砖墙上面摸了摸——这是他经常搁那卷破行李的地方……一种无限忧伤的情绪即刻便涌上孙少平的心间。

你有什么可高兴的?你难道现在就比以前好些了吗?你只不过和地委书记的女儿亲热了片刻,有什么可以忘乎所以地乐个没完?瞧,你在实际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。你仍然象一丛飘蓬流落在人间,到处奔波着出卖自己的体力,用无尽的汗水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。你未来的一切都没有着落——可岁月却日复一日地流逝了……孙少平立在砖墙边,眼里旋转着两团泪水,街道上的人群和灯火都已经模糊不清。

爱情的温柔使少平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起来。他现在痛心地认识到,就是他和她已经到了这一步,但他们仍然还在两个世界里!而且随着晓霞的远走高飞,这两个世界只能是越来越远!

孙少平强迫自己立刻回到现实中来。他,农民孙玉厚的儿子,一个漂泊的揽工汉,岂敢一味地沉醉在一种罗曼谛克的情调中?是的,他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拥抱了,亲吻了,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和她在一块生活?他们如此悬殊的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,怎么可能仅凭相爱就能结合呢?更重要的是,晓霞的行为是出于爱情还是一种青春的冲动?他马上就是省报的记者,能一直对他保持爱情吗?

可是,他感到她确实是一片真心……这时候,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润叶姐的关系——不幸的是,命运是否也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辙?

不!他决不会象哥哥一样,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,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娘。无论命运怎样无情,他决不准备屈服;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!当然,这不是说,他以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——即是没有田晓霞,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!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,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;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。对于生活理想,应该象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!

立在砖墙旁的孙少平闭住了眼睛。他看见,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里,衣衫褴数,蓬头垢面,一步一跪的教徒们。眼睛里闪烁着超凡脱俗的光芒,艰难地爬蜒着走向圣地麦加……

他睁开眼睛,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黄原东关。现在,夜色之中,灯火通明,人群熙熙攘攘;摊点小贩杂乱地散布在街道两边。各色人等,南腔北调,吆喝声不绝于耳。在他周围,最后一些等待包工头招工的工匠们,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,准备找个地方去过夜——少平知道,这些人多半不会找旅社,现在是伏天,野外随便一个小土圪崂就能安息。

突然,他在对面电影院门口,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他仔细辩认了一下:没错!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一百元钱打发回家的小翠!

这女孩子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?

孙少平赶忙穿过马路,径直走到小翠面前,急切地问她:“小翠!你怎又来了?”

这孩子一边磕葵花籽,一边瞪住眼看着他。大概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,她几乎都认不出他是谁了。

好半天,她才“噢”地叫了一声,说:“你……”

她显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。她大概只记得,几个月前正是他给了她近一百元钱,才把她从黑包工头胡永州那里领出来,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打发她回了家。

小翠看来不知如何是好,天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,硬塞在他手里,说:“哥,你吃!”

少平哪有这兴致!他问:“你什么时间又来了?”“快一个月了。”

“你为什么又要来呢?”少平痛苦地问。

“家里没钱了,我爸又骂又打,叫我出来做工……”“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干活?”

“在北关哩……”

“提泥包还是做饭?”

“还是做饭。”

“工头叫什么名字?”

“还是胡永州。”

少平一下子僵住了,他万万想不到,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!

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,问:“他再欺负没欺负你?”

“我已经习惯了……”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。

少平这才发现,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。

“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!”他绝望地叫道。

“没办法嘛!”小翠说。

是呀,没办法……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,打发她回家去——这钱用完了,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。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,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!

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,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,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。

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,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。此刻,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干二净!他连鞋也没脱,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。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,疯疯魔魔爬上河对岸,扑倒在一片草丛里,出声地痛哭起来;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,一边哭,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……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。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,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所淹没了。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,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——也许命运就注定让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!

人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。想想看,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条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时候,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和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——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!

……孙少平很晚才从小南河的岸边回到他做活的南关柴油机厂。

两天以后,他的心情已稍许平静下来。这里很快就要结工,他重新发愁他过几天到什么地方去干活——他真没勇气再到东关的劳力市场去等待包工头把他“买”走。

生活的沉重感,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。人处在幸福与不幸交织的矛盾之中,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,看来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茫,海市蜃楼。放不得抓不住。一腔难言的滋味。啊,人哪!有时候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苦与孤独之中。

两天来,少平无论是干活,还是晚上躺在那个没门没窗的房子里,都在思索着他和晓霞的关系——连做梦也想的是这件事,他越想越感到悲观;热情如同炉火中拉出来的铁块,慢慢地冷却下来了……按原先约的时间,这天下午晚饭后,他应该到地委她父亲的办公室去找她。当然,在那个老地方的这次新的会面,将会不同以往——他们现在已经越过了那条“界线”,完全是另一种关系了。

少平不因为两天来悲观的思考就打算失约。不,他实际上又在内心激动地、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和晓霞见面。

刚和一群赤膊裸体的同伙吃完饭,他就十分匆忙地在楼道的水管上冲洗了身子,返回宿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身洗得干干净净、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换在身上。仍然用五个手指头代替梳子,把洗净的头发拨弄蓬松,梳理整齐。他赤脚片穿起那双新买的凉鞋,就急切地下了楼。

出柴油机厂的门房时,他在那扇破玻璃窗户上看来无意实际有意照了照自己的身姿。他对自己的“印象”还不错。真的,除过脸和两条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外,他现在看起来又不象个揽工汉了!

孙少平怀着欢欣而紧张的心情,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地委常委办公院。

不知为什么,这次在进入那个窑洞时,他心中充满了恐惧。他看见那窗户亮着灯光。她在。那灯光是如此炽烈,象熊熊燃烧的大火。他不由颤栗了一下。

现在已到了门口。心跳得象擂雷一般。他困难地咽下去一口吐沫,终于举起了僵硬的右手,象有规矩的城里人一样,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。

叩门声如同爆炸一般在耳边,在心中荡起巨大的回声。门立即打开了。

同他期望的那样,出现的是那张灿烂的笑脸。(他想起夏日里原野上金黄色的向日葵……)

进门以后,他才发现:润叶姐也在这里!

他的脸立刻象被腾起的蒸气扑过一般烫热。难道他和晓霞的事润叶姐已经知道了?

他拘谨地开口说:“姐……”

“你长这么高了!”润叶亲切地看着他。“快坐下!”她招呼说。

“润叶姐要和你说件事呢!”晓霞一边倒茶一边对他说。

少平心里不免有点惊讶:润叶姐要给他说什么事呢?

他两天前才从晓霞那里知道,李向前的两条腿被他自己的汽车压坏,润叶姐已经担当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。他当时既为向前而难过,又为润叶姐而感动。润叶姐的行为他并不惊奇,这正是他心目中的润叶姐!

可是,她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呢?是要把她和向前的事托他转告少安吗?可他又一想,不会是这件事——这没有必要了……

少平看见,润叶姐已经不象过去的模样。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少妇,脸上带着一种修女式的平静与和善。“我向前哥……什么时候能出院呢?”少平只好这样先问润叶姐。

“还得一段时间……我已经好长时间没上班了,想多少做点工作,团委领导就让我在社会上找个人,把地委行署机关的中小学生组织起来,搞个暑期夏令营,免得孩子们在暑假里无事生非。据说这也是地委秘书长的意思。

“要找个有文化,又懂点文艺的人才,我正愁得找不下个人,晓霞就给我推荐了你。我也想起,你正是最合适的人了!听晓霞说你在柴油机厂干活,已经要结束。不知你愿不愿意做这事?可能工资没你干活拿得多,按规定一天一块四毛八……”

原来是这!

少平一口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。

去带地委行署的子女搞夏令营,这件事太吸引人了。赚钱多少算不了什么!总比在东关白蹲着强。再说,这是一件多么体面的工作——就是一分钱不赚,他也愿意干个半月二十天的!

少平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。他正发愁过几天没活干哩,想不到有这么个好营生在等着他。

润叶姐说妥这事后,就急急忙忙到医院顶替婆婆照看丈夫去了。

于是,少平和晓霞又单独在一块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。一直到机关要关闭大门的时候,他才怀着甜蜜和愉快的心情,回到了柴油机厂他那个乱糟糟的住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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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6-23 19:05:30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部 第53章

几天以后,柴油机厂一完工,少平衣袋里揣着一摞硬铮铮的票子,把自己的破烂被褥用晓霞送他的花床单一包,就来地委“上班”了。

润叶姐已经给他收拾好一个空窑洞,并且还给他抱来一床公用铺盖,因此他不必把那卷见不得人的烂赃被褥在这样一个地方打开。

地委行署各级干部的几十名子弟集中起来后,润叶姐就把他介绍给大家。他穿戴得齐齐整整,谁也看不出来几天前他还是个满身黑汗的揽工小伙子。象以前在中学演戏一样,他在生活中也有一种立刻进入“角色”的才能。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方面都复原成了“孙老师”。

孙少平的确很胜任这个夏令营的辅导员。他教过书,演过戏,识简谱,会讲故事,还打一手好乒乓球。另外他又不辞劳苦——比起扛石头,这点劳累算得了什么!

他风度翩翩地给同学们教唱歌,排小戏;带着孩子们在地委对面的二中操场上打篮球、做游戏。他内心感慨万分,时不时想起他光着脊背在烈日下背石头拉水泥板的情景……几天以后,孩子们把孙老师领他们搞的一切活动,都反映到家长的耳朵里。家长们又反映到地委和团地领导的耳朵里。各方面都对团地委书记武惠良搞这件事很满意。武惠良起先并没有重视这工作;听到这些反映后,他很快让润叶带着来看了一次孙少平,对他大加赞扬;并且感慨地对润叶说:“咱们团委正缺乏这样的人才!”

润叶乘机说:“把少平招到咱们团地委来工作!”武惠良苦笑着摇摇头:“政策不允许啊!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,吃官饭的哪怕是废物也得用,真正有用的人才又无法招来。现在农村的铁饭碗打破了,什么时候把城市的铁饭碗也打破就好了!”

少平并不指望入公家的门。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。但他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,证明他并不比其中自以为高人一头的城市青年更逊色!

带这几十名娇生惯养的家伙对一个干部来说,也许太吃劲,可对少平来说,就象过节假日一样轻松。

“下班”以后,他还有许多闲暇时间和晓霞呆在一块。

晚上,要是田福军不在,他们就可以斯守在他的办公室里。

傍晚,常常在天凉以后,他们就去登古塔山,麻雀山和梧桐山;要么,就肩并肩顺着黄原河上游或下游漫步。有时候,要是有好点的电影,他们就一块去看,他们都记得,两个人在黄原的第一次相会,正是在电影院门口的人群里——那次放映的是《王子复仇记》……润叶姐过一两天就来看望他一次,询问有没有困难。她还给了他一摞地委大灶上的饭票;他不要也不行,润叶姐硬往他口袋里塞。记得他上高中时,好心的润叶姐就给过他钱和粮票。

当然,他现在还不能给润叶姐解释,已经有另一个人在关怀他了!

总之,田家两姐妹使他深切地感受到,一个男人被女人关怀是多么美好。

在这期间,他还抽出时间去找了他的好朋友金波。

前不久,金波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,终于听从了父亲的劝告,已经正式顶班招工了——他现在接替父亲开了邮车。对于金波来说,这是一个“划时代”的事件;这意味着成了公家人。事到如今,金波看来也很高兴。这心情完全可以理解;到了这种年龄,生活和工作没有着落,叫人又难过又慌乱!

当然,少平比之朋友,也有他自己的高兴事——那就是他和晓霞的关系。但他现在还不愿给朋友说出这件事。在他内心深处,这件事最后的结局仍然是个疑问。也许他们将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一切。到时,他大概也会象金波讲他和那位藏族姑娘的故事一样,对他讲述自己和晓霞的悲剧故事……半月以后,少平征得团地委的同意,决定把孩子们带到野外去玩一玩。他把地点选在离黄原几十里路的一个解放军驻地。团地委和地委办公室大力支持,专门调了两辆大轿车运送他们。

孙少平带着孩子们搞了一整天野营活动;还和当地驻军开了联欢会。返回途中,他们又在一个野花盛开的山坡上,让孩子们分散开自由玩了一会。

下午,两辆汽车上插着彩旗。一路歌声开到了地委门口。

所有的家长都跑出来迎接自己兴高采烈的孩子,孩子们纷纷把水壶里的山泉水递到父母亲嘴边,让他们尝一尝“大自然的滋味”。从地委行署的一般干部到部局长们,谁也没有留意给孩子和他人带来欢乐的孙少平——他已悄悄地回到了他住的那孔窑洞里……当天晚上,在地委大灶上吃完饭后,少平正准备去找晓霞,旁边窑洞的一位干部过来告诉他,说门房打来电活,外面有个人找他,让你出去一下。

少平忍不住心一缩:谁?是家里的人?出什么事了?谁病了?

他一边匆促地向地委大门口走,一边还在猜测谁来找他。会不会是家里托人来给他捎话,让他回去、除过老人生病,按说这一段不会有什么大事——唯一的大事就是妹妹兰香考上大学。不过,考上考不上,现在还没到发榜的时候呢!

快要到大门口时,少平才发现,立在大门外的是阳沟大队的曹书记!他悬在半空中的心踏实了下来。

不过,曹书记这时候来找他,有什么事呢?没紧事他不会到这里来找他!

自他在阳沟安下户口后,由于四处奔波着干活,很少能抽出时间回那里去。虽说他成了阳沟人,但实际上只是个名义;除过户口,他在那里一无所有。当然,他仍然很感激曹书记两口子给他办了这么一件大事。几个月来,他已经拿着礼物去看望过他们好几次……孙少平一直不知道曹书记两口早把他当未来的女婿看待了。曹书记两口早就商量好:如果他们的女儿再一次考不上高中,他们就要和少平摊开说这件事。说实话,如果不是要招女婿,他们也不会帮助他把户口落在阳沟大队。

不久前,曹书记的女儿考高中又没考上。看来这孩子的书不能再念下去了。于是,书记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儿的面前。不料,菊英学习不中用,找对象的眼头倒蛮高。她说她看不上孙少平!话说回来,这也难怪。菊英虽然是农村户口,但一直在黄原城里长大,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乡下来的揽工汉呢?她对父母亲表示,她决不可能和这个叫孙少平的乡巴佬结婚;她要在黄原城找个有工作的对象哩!

曹书记两口子四只眼大瞪。他们决没想到,他们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儿,竟然看不上他们精心挑选的孙少平!

这可怎么办?这不仅使他们的愿望落了空,也把人家娃娃闪在了半路上!如果少平成了他们的上门女婿,那阳沟队其他人有什么,少平就得有什么;如果没这个关系,少平怕连空头户口也落不长久!

正在曹书记发愁的时候,事情突然有了一个转机。

根据市上下达的文件,今年铜城矿务局要在黄原市招收二十来名农村户口的煤矿工人。他们公社的领导人是他的酒肉朋友,跑来问他有没有什么亲戚要去。

曹书记大喜!马上要回一个指标来。

尽管这是入公家门,但城边上的农民没人愿去干这种辛苦工作。曹书记早料到了这一点。他于是立刻四处打问着寻找孙少平,看他愿不愿意去……当少平在地委大门口听曹书记说了这件事后,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!

啊啊,这就是说,他将有正式工作了,只要有个正式工作,哪怕让他下地狱他都去!

不过,曹书记对他说,因为他落的是空头户口,怕市上和地区的劳动部门要麻烦。

“不怕!”少平胸有成竹地说。他马上想到了晓霞——他要让她出面给他帮忙!

送走曹书记后,少平几乎是小跑着找到了田晓霞。晓霞听说有这事,说她明天就开始活动!

她对他说:“我知道你不怕这工作苦。”

“苦算得了什么呢?而今揽工干的活也不比掏炭轻松!”“是呀,这样你就有了正式工作!”

“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,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走进公家门的途径。我估计这也不容易,怕有人会在什么关口卡住。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。”

“这你放心!这种后门大敞开,也没多少人愿意进去……只要你到了煤矿,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!”“这样说,你不愿意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?”少平笑着问她。

晓霞不好意思地笑了,说:“到时我才能知道我的真实想法。”

“那就是说,我如果一辈子当农民,你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!”少平的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。

“你扯到哪儿去啦!”晓霞在他胸脯上捣了一拳。

第二天,田晓霞披件衫子,便风风火火为少平当煤矿工而“活动”开了。少平夏令营的事还没完,一时脱不开身,每天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晓霞的消息。

田晓霞虽然第一次操办这样的事,但“一招一式”看起来倒象个老手似的。当然,各个“关口”知道她是田福军的女儿后,赶忙都开了“绿灯”,晓霞也不怕。她想,这又不是让少平干什么好工作哩!下井挖煤,有多少干部子弟愿去?她的孙少平连这么个“工作”都不能干了?走后门就走后门!为了给少平办成这事,她甚至故意让“关口”上的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!

市上主管这次招工的劳动局副局长,神秘地问她,这个孙少平是他们家的什么人?晓霞说是她大爹的儿子——她干脆糊弄着把少平换到了田润生的位置上!

既然是地委书记大哥的儿子,劳动局长哪敢怠慢!一定是田书记本人不好出现,才让女儿来找他办的。办!

给地委书记办事心切,劳动局长都没顾上想想田书记的大哥竟然姓孙。

田晓霞知道,要是父亲知道她背着他搞这些名堂,一定会狠狠收拾她一通!

事情很快就妥当了,孙少平以“一号种子选手”列在了市劳动局副局长的私人笔记本上——这比写在公文上都可靠!

孙少平兴奋不已,都没心思继续搞这个夏令营——好在也快结束了。

晓霞和他一样兴奋。她说铜城市已经到了中部平原的边上,每天有两趟到省城的火车,他们以后见面也容易多了。

两个同时准备远行的人,沉浸在他们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中……

填完招工表不多几天,孙少平就被通知正式录取了;九月上旬,他们就要离开黄原到煤矿去报到。

还有近半个月时间——他得准备一下!

他身上还有近二百元钱。他先给家里奇回去一百元。他自己不准备添置什么。只买一套零碎生活用品就行了——到时拿上工资,再从根本上为自己搞点“建设”!这一天,他在百货门市上买了一把梳子和一支牙膏后,突然在十字街头碰见了过去揽工时结识的“萝卜花”。几个月没见面,“萝卜花”似乎又老了许多,腰弯得象一张弓。两个人用城里人的礼节紧紧握住了手。我们记得,在工艺厂做法时,为了胡永州欺负小翠的事,“萝卜花”说了几句“怪话”,少平就扇了他一记耳光。此刻,那件事已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了。揽工汉之间的友谊常常在经受了拳脚的洗礼后,变得更加热烈和深沉。此时相见,少平还亲热地把“萝卜花”引到地委他住的地方,并且买了二斤猪头肉和十几个油饼子,两个人用揽工汉的方式大吃了一顿。

最后,少平索性把他那卷破烂铺盖也送给了“萝卜花”——可怜的“老萝”就一领老羊皮袄伴随他度夏过冬,连个被褥也没有。当然,晓霞送他的那床被子和那条床单,他不会给他人;他要留下来永远漫暖自己的身体和抚慰自己的心灵。

送走“萝卜花”后,孙少平就兴奋地跑到东关,向他的好朋友金波报告了他被招工的喜讯。金波立刻炒了三十颗鸡蛋,买回一瓶白酒,两个人一下午喝得面红耳赤,说话时舌头在嘴里直打卷……

他从金波那里出来,正是下午四五点钟,西斜的太阳仍然火热地照耀着喧闹的城市。远远望去,城外四周的群山覆盖着厚重而葱茏的绿色,给人的心情带来一片荫凉。山明水净,岸柳婀娜;白得晃眼的云彩象一团团新棉絮,悠悠地飘浮在湛蓝如水的天空……少平晕晕乎乎挤过人群,来到东关大桥头。他在那“老地方”伫立了片刻。他用手掌悄悄揩去满脸的泪水,向这亲切的地方和仍然蹲在这里的揽工汉们,默默地告别。别了,我的忧伤和辛酸之地,我的幸运与幸福之地,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啊!你用严酷的爱的火焰,用无情而有力的锤砧,烧炼和锻打了我的体魄和灵魂,给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难而不屈服于命运的心脏!

别了,我的东关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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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6-23 19:07:43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部 第54章

八月下旬,孙少平已经做好了去铜城煤矿的所有准备。在此期间,本来他想回家走一趟,但又放弃了这打算——他怕他离开黄原后,又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。幸运之神降临的过分慷慨,他生怕好景在最后一刹那变为海市蜃楼——他的心已被命运折磨怯了。如果他在黄原,事情有个变化,他就可以立刻找田晓霞力挽狂澜!

家里人到现在也许还不会知道他要去铜城当煤矿工人。这也好!当他们突然接到他从煤矿寄回的信时,一定会又惊又喜!当然,他知道,父母亲在惊喜过后,就会为他的安全担心。相信哥哥会安慰老人——上次他来黄原看他,已经对他出门在外放心了。

现在,孙少平最大的心事是,他不知道妹妹兰香能否考上大学。

按她来信说,她自以为考得不错。但这是全国性的竞争!

一个山区县城的好学生,说不定连大城市的一般学生都比不过——人家是什么学习条件啊!

孙少平在内心不断祈祷幸运之神也能降临到妹妹的头上……

按往年的时间,高考很快就要发榜了。他多么希望在他离开黄原之前,能知道妹妹的消息。无论她考上考不上,他都要为她的未来作出安排——这责任天经地义落在了他身上。再说,他对妹妹的感情极其深厚,他决不能让她象姐姐一样一辈子吃那么多苦!

现在,夏令营的工作早已结束,他不会再去找活干,因此一天很闲。晓霞马上也要动身,忙着收拾东西,和要好的同学告别聚餐,最近也不能时时和他在一起。他只好一个人躺在窑洞里读她送来的书。此刻,他内心骚动不安,就象一个即将进入火线的士兵。

虽然夏令营结束了,润叶姐给武惠良打了招呼,仍然让他住在地委的那孔窑洞里。听说他要到铜城去当矿工,润叶姐也很为他高兴,还给他送来了一条毛巾被,并一再嘱咐让他到煤矿上注意安全……这一天,他仍然躺在窑洞里心烦意乱地看书。本来他想出去走动一下,但外面热浪扑面,出去是一身大汗;他舍不得把自己新买的短袖衬衫弄脏。他发现,从南关柴油机厂结束揽工后,他已经习惯了眼下这种较为舒适的生活。唉,人的惰性啊!

不过,他同时也原谅自己的懒散——他牛马般干了那么长时间活,有权得放纵几天了!

他正在看书,金波突然从门里闯进来。少平看见,他的朋友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情绪。

金波进得门来,先没说话,伸出胳膊就把他紧紧地抱住了!

“怎么啦?”他紧张地问。

“兰香和金秀都考上大学了!”金波说着,两团泪水就从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涌了出来。

少平一下子呆住了。当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自己又伸开双臂,把金波紧紧地抱住了!

两个好朋友兴奋和激动得在脚地上象小孩一样又笑又闹!

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她们被哪个大学录取了?”少平揩着眼角的泪水问金波。

“兰香考上了北方工业大学天体物理专业。金秀考进了省医学院……北方工大是全国重点大学!”金波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,“这是他们给咱俩的信!”

少平急切地打开信,飞快浏览了一遍。

“九月一日就开学!那她们这两天就要从家里动身!”少平一边看信,一边说。

“我马上就开车回去接她们。中午一吃饭就走!明天到包头,后天返回时正好能把她们捎到黄原来!”

金波不敢再耽误时间,报完讯后马上就走……少平心情难以平静,一个人在窑洞的脚地上转着圈走了好长时间。生活的变化是如此的急速,以致使事变中的人们都反应不过来——一切都叫人眼花缭乱!

孙少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,冷静下来;因为潜意识提醒他,还有一些具体事需要办理,而时间已经很紧迫了!他坐在凳子上,低倾下头,两个手指头叉着闭住的眼窝,让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。是的,他应该在这一两天内为妹妹做点准备……当然,父母亲和哥哥嫂子也会为妹妹操办出门的行程;但有些事他们想不到。对,他首先应该为兰香买一只漂亮的人造革皮箱。这是门面。箱子要尽量大一点,能容纳所有的零七碎八。色彩要鲜艳而不俗气……想起来了!百货一门市的那种最好。要拐角处黄红条格相间的那种——不知还有没有?

还要给她买三套夏衣:两件短袖,一件长袖衬衣。省城听说夏天特别热,多买一件短袖。罩衣不买了,热天用不着——等他到煤矿后再给她买也来及得。

另外,还有香皂、牙膏、牙刷、手帕、面霜、凉鞋、袜子……

少平一边思考要给妹妹买的东西,一边同时计算所需要的钱。他身上仍然有一百多元。他自己买东西用掉的是夏令营赚的工资;过去的工钱给家里寄过所剩下的,一分钱也没动。本来这钱是他准备初到矿上应急用的——但现在他准备全部给妹妹花销完!

他突然想到,还有几件女孩子最重要的用品要买。本来,这些东西应该由母亲为妹妹准备,可一个农村老太太绝对不可能备办这件事。哥哥嫂嫂大概也不会想到。他们只知道农村的习惯……

是的,他应该给妹妹买几条内裤,两个乳罩,几条卫生带……

孙少平十分周详地想好了他要给妹妹买的全部东西;然后再一次估算了费用,觉得他身上的钱足够。

本来他马上就准备到街上去置办这些物品。但又一想,应该让晓霞给他参谋一下;女孩子的东西应该由女孩子来买,才能确切知道买什么更好更合适。

第二天,晓霞听少平说他妹妹考进赫赫有名的北方工业大学后,大吃了一惊。她简直难以相信一个农村姑娘能考进这样的大学,而且学的还是天体物理!

晓霞马上兴奋地陪少平到街上去为兰香买东西。所有买到的东西他都相当满意。

当少平让晓霞为妹妹买那几件女孩子的必需品时,晓霞忍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——她被少平能这样周到地体贴人而深受感动……

按金波说好的时间,兰香和金秀今天就要到达黄原。

一吃过早饭,少平就提着为妹妹准备好生活用品的那只花条格人造革箱子,来到东关俊海叔那里,等待他们的到来。

金俊海和少平一样兴奋。这位提前退休以便让儿子顶班的老司机,高兴得连嘴也合不拢。是啊,应该高兴!儿子招了工,女儿上了大学,作为一个普通工人,这辈子也算功成业就了……

上午十点半,金波和妹妹们就如期地到达了!少平高兴的是,他哥少安也跟车一起来了!

两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地挤在金俊海的一间小坊里,互相激动地说个没完。

少平发现妹妹虽然穿了一身新衣服,但显然比金秀的衣服土气——金秀是时新式样的成衣,妹妹的衣服大概是嫂子给裁缝的。另外,金秀是一只大皮箱,妹妹带的是家里那只唯一的木箱——这还是当年母亲出嫁时带来的陪妆;年长日久,红油漆都脱离得斑斑驳驳。

他立刻把他买的人造革箱子和其它用品给兰香和大哥看。他同时对哥哥说:“把东西腾出来放在这只皮箱里,你把家里的箱子带回去,那箱子太旧了……”

少安没想到弟弟为妹妹置办了这么多东西。他有点惭愧地说:“时间紧,我们家里来不及准备;再说,也不晓得城里过日子需要些什么……”

兰香看见二哥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,几乎都要掉眼泪了。但她是个很能克制自己感情的孩子,立在一边只是低头抠手指头。另外,她也不能过分地对二哥表示她的感激——这样会使大哥伤心的。实际上,在她离家之前,大哥也跑前扑后为她的出门操尽了心……这时候,金俊海已经开始忙碌地准备午饭了。

少安立刻跑过去制止了他。这位“冒尖户”很有气魄地宣布:为了庆贺,他要出钱在黄原最好的饭馆请两家人一块吃一桌酒席!

这样,他们就一起相跟着来到了街上。在金波的指点下,他们走进了南关的“黄原酒楼”——这正是上次少平请晓霞吃饭的地方。

不多时间,两家六口人就在摆满酒菜的圆桌前坐下来了。

少安捏着玻璃酒杯,手微微地有些抖,说:“太高兴了……,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几年前,咱们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天……”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,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。”是因为世事变了,咱们才有这样的好前程。如今,少平和金波都当了工人,兰香和金秀又考上了大学。真是双喜临门呀!来,为了庆贺这喜事,咱们干一杯吧!”

六个人站起来,一齐举起了酒杯。

准备:1982年—1985年第一稿:1986年秋天—冬天第二稿:1987年春天—夏天卷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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